长之后,就总来陶秉坤家走动了,他也就听熟了他们的脚步。可是在这些脚步的杂沓声中,还夹着几个陌生人的,有的显得威严,有的听来很矜持,都有一股国家干部味,他们是谁呢?陶秉坤这么想着,手就不动了,瞪着两只视而不见的眼睛,望着那一群由脚步声带来的人。
“坤公,你猜谁看你来了?”陶有富在他耳边大声问。陶秉坤先摇摇头,接着却抽抽鼻子吸吸气,准确地指定一个人:“禄生!”陶禄生连忙握住祖父的肩轻轻摇摇:“呵呵,到底是我的公公,都嗅得出我来了!公公,不光我回来了,行署的耿专员也来看你了呢!”陶秉坤有些茫然,不停地眨着眼,下意识地扔了手中的稻草。这时,他的右手被一双温暖柔软的手握住,并且轻轻摇晃。接着,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说:“老人家,还记得我不?那年造大寨田,我还给您戴过大红花呢!我们来搞农村经济体制改革试点,特意来看看你!”他点点头:“嗯,想起来了,您就是原来县里的耿书记。你们也来坐点?这,这季节不……赶山呵。”陶禄生连忙纠正他:“公公,不是赶山坐点,是试点,就是来了工作队。”陶秉坤嘴巴一张:“工作队又来做什么?”耿专员拍了拍他的手背;“老人家,我们这一次来,是搞包产到户、联产计酬。”他摇摇头,鼻子里哼哼地:“哼……等包下来几天,又收回去。像丢给狗一块骨头,刚咬一口,就又拿走……你们,讲话不作数的。土改……合作化……都……哼。”他的话别人没听清,玉山便窘迫地转述道:“我爹的意思,说土改分给农民土地,没种几年就合作化化走了;初级社土地还折股,到了人民公社就全收走,收条都不打;土地下放也是只搞三天就收了去,总之是说话不算数。”耿专员想想说:“是呵,许多事情我们都失信于民了,这是教训呵!”这话有点对陶秉坤胃口,他便又嘟哝一句:“政策像……月亮……”玉山就不好意思了,说:“这句是听我讲的牢骚话呢。”耿专员笑道:“晓得晓得,这顺口溜流传很广,叫‘党的政策像月亮,初一十五不一样。’群众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。不过,从另一个角度看,它正好说明我们的新政策合乎民意,群众怕变回去呢!我们要争取让顺口溜变成‘党的政策像太阳,照到哪里哪里亮,初一十五都一样’!”陶禄生大声叫好,并带头鼓掌,于是有七、八双巴掌噼哩啪啦拍了起来,震得陶秉坤的耳膜微微发痒,像有小虫子爬。耿专员又凑在他耳边说;“老人家,您说是分组承包还是以户承包好?请您发表一下意见。”他说:“不如把一次田分到户。”耿专员说:“嗯,是不如干脆一步到位,分到户才有积极性。毛主席早就写诗描述土地革命的红火景象,叫‘分田分地真忙’,看来,你们石蛙溪这个革命老区又该出现一次分田分地真忙的热闹场面了!”闻听此言,陶秉坤蓦然想起闹农会时,被伯父霸占的丁字丘和晒簟丘曾经短暂地回到他手里。隐隐的一股热流从他心头淌过,若真的分田,这两丘阔别了多年的田会不会又再次回归于他家呢?陶秉坤的手因渴望而颤抖起来,黑暗之中,他再一次被那双软绵绵的手握了握,接着,那些杂沓的脚步再次响起,离他而去。他伸直颈根聚精会神地凝听着,忽然对那些远去的声音有点依依不舍。
陶秉坤以敏锐的听觉关注着事态的发展。饭桌上家人的只言片语为他描述着新的生活场景。队里要分责任田了,不光分田土,耕牛和犁、耙、打稻机都要作价分掉了。队屋已经卖给湖区的一家供销社了,过两天就来拆,租了船从资江运出去。他蓦地想起,队屋仓里有十几箱族谱呢!福生安慰他,再穷也不会把陶家祖宗卖掉的,不是每年六月六都晒一次么,它好生生的。队屋卖掉后,族谱由他来保管。陶秉坤这才放了心。但他突然又想起另一件事,夜深了还拍着房门喊:“福生,分田,是按人口吧?你还不赶快叫小谷成亲?多一个人多一份田!”
福生在被窝里道:“可是,小谷还没定亲呢!”
陶秉坤说:“上次不是……看过亲了么?”
福生说:“小谷不乐意,嫌那个巧云妹子长得不乖。”
陶秉坤气呼呼地:“要乖做什么?乖又吃不得。她脚巴子粗么?”
福生道:“粗呢,挑百把斤担子走起来飞快,针线活也不丑,人也还老实。”
陶秉坤就说:“那还嫌人家?赶快定、定了接过门来!”
福生依计行事,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办了小谷与巧云的婚事。小谷心里不乐意,也只好委屈求全。村里人心明眼亮,都晓得陶福生收儿媳另有所图,但也不好说什么,讨亲生子传宗接代毕竟是件天经地义的事。更何况,他是县长的弟弟呢。福生在禾场里摆了六桌酒席,把工作组的干部也请来了,旧年酿的红薯酒请宾畅怀豪饮。陶秉坤作为辈份最高的长者自然被扶上了上席。他眼睛虽然看不见,筷子却能准确地夹起红烧肉塞进嘴中,再囫囵吞进肚去。工作组用大碗向陶秉坤敬酒,陶秉坤当仁不让,颤颤地仰头灌了一盅酒。陶裕生端着酒盅过来道:“坤公公,恭喜你屋里进人又进田呵!”陶秉坤听出了他的话中话,不软不硬地回话道:“我开田的时候你还不晓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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